凤姐的冷漠、英雄主义和空白-洛浦回雪

相比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行文写人写景很少用骈体，一次写黛玉，一次写宝玉，一次写警幻，最后一次，是凤姐探望完生病的秦可卿。

出门游宁府，见景色优美，“一步步行来赞赏”。作者用了九十六个字写凤姐眼中美景，从花柳桥径，到莺啼蛩语，从东南依山之榭，到西北临水之轩，看的听的，近的远的，都在凤姐观赏范围之内，细致齐全，叫人深思究竟她是有怎么样的闲情逸致。我们人的常理，刚看完一位病重之人、听一个病人自感不久将死等的言论，哪怕不是心有戚戚，也得是沉闷一会的吧？凤姐前脚从可卿处离开，后脚就悠哉悠哉地逛花园，这是很反常理的事情，特别是读者知道凤姐和可卿的关系还很不错——她刚刚还为可卿的病红了眼圈。作者少见地在这里用优美的骈体文字描写凤姐眼中的美景，这就是一个提醒。

凤姐正逛花园，石头后出来一个贾瑞：言语很轻佻，神态很猥琐，是什么意思，很明白。凤姐三言两语打发他，然后被尤氏叫去看戏，大家都在楼上，于是凤姐“款步提衣上了楼”。“款步”的意思是缓慢地前行，这个词的文气和前面凤姐游花园“一步步行来赞赏”是一样的，也就是说，贾瑞的性骚扰根本没有在凤姐心里掀起过一丝的浪潮、没有影响哪怕一份的情绪，前面怎样从容，现在还怎样从容。一个女的被人性骚扰，就算有本事叫那人占不到便宜，但一时心里的厌烦和暴躁也够人闹的。凤姐却完全当没事发生，连情绪都不受影响，这同样是反常理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本质凤姐是个冷漠的人，她的一切两面三刀、机关算尽、弄权好势、逸才逾蹈，根基都是冷漠二字。不过她的冷漠和一般人口中的不一样，一般人口中的冷漠是惜春那样，绝情；凤姐的冷漠是带着混沌气和钝感的，而且很隐藏。我觉得金派的姑娘都有点钝感，不过体现不一样，凤姐是在冷漠中有点钝感。这点钝感不影响她共情和察觉万物，但可以让她在共情后继续势利，察觉后无动于衷。作者写她实有一种狠劲，把她的骨子一刀一刀刻出来，迸发的都是冷意。

可卿死了，有两个人的悲伤是空白，一个是贾蓉，他是可卿的丈夫；一个是凤姐，她是可卿的闺蜜。可卿论理最亲感情最好的两个人，作者对他们对可卿之死的悲伤描写却是空白的。我们读者知道秦可卿的死亡背后隐晦着什么，所以能理解贾蓉的冷漠，但是凤姐是为什么呢？作者表现一个人的冷漠的才能，是无与伦比的，他在题回上把贾蓉和凤姐对起来，“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甚至还更犀利，不仅没有悲伤，前者还从妻子的死中得到封龙禁尉的切实好处，而后者因为闺蜜的死感受到弄权扬威的风光。

对秦可卿的死，除贾蓉，凤姐还有一个对照组，是宝玉。凤姐和宝玉都是从梦中听到秦可卿的死，宝玉的梦没有详写，但是大概也和凤姐差不多，是可卿过来别他一别。宝玉听到可卿的死，当即心如刀割，吐了一口血。凤姐在梦中听到可卿死别，只是恍惚，醒后听丫鬟果报蓉大奶奶没了，反应则是“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并不有什么痛苦，只是对托梦和死亡心有余悸罢了。

在这个梦里，凤姐同样体现了，一如那日刚出可卿园子便优游赏景的冷漠，当然，也体现了凤姐另一个性格底色。可卿刚说自己将死，凤姐还很恍惚，等可卿说到贾家生计未来，凤姐便一扫呆滞，大快心胸，直问：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所以凤姐其实有一种很强的英雄主义，她的好权弄势并不是一时虚荣心，也不是很现实地要当家捞好处——虽然她的确也捞了好处，她根本是在满足精神癖，鹤立鸡群此鹤已是不凡，何况她是凤凰，是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亦降于斯“凤”。第七回，尤氏嘲笑凤姐破落户叫人笑话，凤姐答言：“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潜意识里，凤姐是骄傲的，而且她不只把自己和女人们对标，她直接睥睨天下人。第十三回，贾珍突然闯入屋内，众女人连忙退散，“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这九个字写阿凤最飒爽，但有意思的是她不似众女眷要避男人。她不避不是没有意识到，不是想避避不及，她是“款款”站了起来，慢悠悠地、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带着凌然的姿态，一个英雄拔出来剑，道声：见较，胜了说句：承让，风度翩翩，而后吹去剑锋上的血，始露一点腥气。她是挑战型人格，在战斗中成就光荣，拥抱胜利果实，独享赢家得意。

凤姐的曲子写的好，是一个功败垂成的英雄的墓志铭: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灵空。……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叹人世，终难定！

冷漠使她自私、势利、刻毒，但英雄主义使她果敢、强硬、关心大范围命途，这是两种完全矛盾的心理，却因为矛盾而有原动力，驱动她这个人的持续运作。她可以拿府里的公钱放高利贷自己盈利，也可以把自己的项圈拿出来当掉解救府里的穷囧——公可以变成私，私也可以变成公，她可以无限地索取，也可以不停地付出。她是支撑贾家这座大厦的梁柱，只是这根柱子已生满蛀虫，等柱子腐朽倒塌，大厦也就倾倒。越过彩绣辉煌的外表，看到她的内在，就像元宵夜讲的那个笑话，散了、散了，只让人觉得冰冷无味。一般印象里凤姐野心勃勃，生机顽强，但细索原文她其实是单薄的身材，抱病的体质，她这个特质的打造亦是按着性格走的，兴儿说她“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刀的特质固然是要伤人的，但尤其醒目的特质，刀首先是冷的，有凉如水的刃，反着幽光，李纨说的水晶心肝玻璃人，意指通透，然水晶玻璃的凉意，岂不通过比喻亦依附于凤姐？作者写凤姐的反常理，写她的空白，笔锋是写一个“雄”的，脂砚斋说“奸雄”，“奸”这个前缀很恰当，但是不必要，某种程度凤姐需要含混，“奸”一字太露，也太单调，她也是现象式的人，对她采取任何价值评判都太无力，贾府上下几百人，一人一个口声地讲她，她听的多了，所以不多你一个，不差你一个。不把你当回事的凤姐，对她也就只能沉默。

by夜黑风高大旗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