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回雪

薛宝钗相关
wb@洛浦回雪

可以对《红楼梦》的袭人做一个客观评价吗?

我是钗粉,我从宝钗的角度回答。


袭人二字,说的是花的香气,古诗有:花气袭人知昼暖,但这句原本是花气袭人知骤暖。把骤改成了昼,不得不认为是意有所指。其实有一个事情,好像一直在被忽略,就是贾宝玉游太虚幻境之事,袭人是知道的。宝玉一走进秦可卿的房间,便“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脂批说此香可命名为引梦香,而后来大观园的诗社总是伴着一支梦甜香。这时节正是中觉之时,正是昼日,但却不是“昼暖”,而是昼冷,因为这是一个开着梅花的春天。贾宝玉看到一副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短短几百字的间隔,就又看到一个“袭人”,这倒不是神经质地扣字眼,而是这句本身就有点意思。按小说设定,此联是秦太虚,也就是秦观写的,但其实根本秦观没有写这句诗,就是作者托他的名自己拟的一句。为什么托秦太虚的名,实在是秦太虚三字太有由头,秦是秦可卿之秦,太虚又是太虚幻境。那么也就是说,作者自己拟、又假托秦观的联,写的是太虚幻境。“嫩寒锁梦因春冷”,说的是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在一个微冷嫩寒的春天,而“芳气袭人是酒香”,就是指那“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的‘万艳同杯’吧。


这一杯酒,酒气是芳气,芳是花的香气,其实无异于花气袭人,但为什么不直接说花气,一是因着诗词的雅致,二恐怕是和芳官这个小丫头有关。芳官这个人,名字和袭人是高度重合的(两人都姓花),长的又和宝钗相似。因此我把她仨看着是互注:袭人是宝钗的注,芳官是袭人的注,而宝钗和芳官又相互照影。这一杯酒,是芳气袭人,把花袭人和花芳官的名字杂糅,叫“万艳同杯”。红楼梦是一朵花又一朵花的世界,在群芳宴中,每一位姑娘都化作一朵花。袭人和芳官,本身就是“花”了,两位名字自带香气的姑娘,在这种时刻,无疑是有点特殊的。这个就不展开说。


袭人知道的不是“昼暖”,而是“昼冷”,那香就不是暖香,而是冷香。又甜又冷的一股香,是从秦可卿的房间里袭来,又是宝钗身上的香。在第八回,贾宝玉闻到宝钗的冷香丸,是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脂批就说: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一是的确写实,二是原所谓芳气袭人是酒香,而此亦是花香袭人,追究恐怕同源,亦即所谓冷香丸,亦是太虚幻境之物,是以冷香丸之冷甜与当日贾宝玉闻到的冷甜是一体。红楼梦有许多香气,冷甜味的香,却只有引梦香和冷香。


形容冷香丸的香气除又冷又甜外,还有异香二字,异香二字,又被且只被用来形容蘅芜苑的香草。冷香丸和香草都是异香,且蘅芜苑的香草是愈冷愈苍翠,同样具有冷的特点,不免推想“甜”字是否也能在蘅芜苑落实,而果然在脂批中有印证,宝玉写蘅芜苑有诗: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脂批则说:甜脆满颊。


脂批有时候可以做证,但并非是直接证据,若据此就说蘅芜苑是甜香,恐怕也不妥,不过“可能”也有自己的独特魅力。在文章空白的部分,用想象力去填充它,或许不正确,但不失为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这里还有一个推理:我既亦推测出秦可卿之冷香与宝钗之冷香由袭人之桥梁搭接而实为一体,而宝钗的冷香丸与蘅芜苑为互通,则为什么总是耿耿于怀在“甜”字上,其实是在于“梦”字。第二段说过,秦可卿房间香最重要的特征是甜香,又叫引梦香,此香又在冷香丸中有,既说冷香丸与蘅芜苑互通,为什么蘅芜苑就没有呢?其实硬在“甜”字上找,的确没有头绪,但念及我找这个“甜”字,初衷是为了“梦”字,我又何必舍本逐末?这个“梦”字,在蘅芜苑中,却有印证。蘅芜苑的楹联:


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荼蘼梦也香


此联后句,用了汉武帝和李夫人的典,《拾遗记》中有:


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着衣枕,历月不歇。帝弥思求,终不复见,涕泣洽席,遂改延凉室为遗芳梦室。


蘅芜苑此联,我认为应该是作者特意要大家联想到这个典的,原因一个是蘅芜苑香草之多,譬如蘼芜、杜若、茝兰,却用蘅芜这个词,二是此回贾政巡视的庭园,宝玉与其他清客有商议的都是园题,譬如“淇水遗风”“睢园雅迹”,宝玉则说“有凤来仪”,稻香村和怡红院亦然,只有蘅芜苑,是在对联上起分歧,最终由宝玉敲定了这个前后含两典的联。于是“梦”就在蘅芜苑就有了着落。


无独有偶,第十八回宝玉为蘅芜苑题诗,尾句也有梦字: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同样是一个典,但和“蘅芜遗芳”不同,它更像是把“才犹艳”和“梦也香”二典结合起来,既说才又说梦。此典是说谢灵运于梦中得“池塘生春草”之句,是一个更多关于才的诗。宝玉将之赋予蘅芜苑上,意思是如果在蘅芜苑居住,则可以像谢灵运那样做一个启发灵感的梦,且梦可以很长,得到的佳句也一定很多。


虽说宝钗是很有才,但是我们大众印象里,以才附会的应该是黛玉,然而一个吟成豆蔻,一个谢家幽梦,都给了蘅芜苑。反而黛玉的“茶闲”和“棋罢”,颇有宝钗淡然的风范。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交叉,而更有意思的交叉还不在这里。我一直在印证“秦可卿—袭人—宝钗”的逻辑链,关键在于“香梦”二字,而其实这个梦也必须是“昼梦”,此是“花气袭人知骤暖”改为“花气袭人知昼暖”的关键,但宝钗身上的两个典,却不是昼梦,《谢氏家录》记载:


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


谢灵运得“池塘生春草”,是夜间所得。只差这一步,宝钗身上的特征几乎完美重合那日把宝玉引进太虚幻境的引梦香。而差的这一步,差到了黛玉那里。宝玉为潇湘馆写诗: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是昼梦。


唐朝杨巨源有一首诗,《冬夜陪丘侍御先辈听崔校书弹琴》,首句:雪满中庭月映林,谢家幽赏在瑶琴。贾政说蘅芜苑: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谢家幽赏是什么呢?就是谢家赏雪,也就是“堪怜咏絮才”中的“咏絮”,是说黛玉的一句。至于雪满中庭月映林,白话得我不需要解释。其实我发现有许许多多可以和钗黛有关联的典故,都是可以对称交叉的,从这一步讲,钗黛合一就很有可实现性。


昼梦的内涵在黛玉那里,不得不进行黛玉的考量。黛玉身上有香吗?有,而且同样很令人想象。黛玉身上的香,不知道是那里来的,似乎是体香,也似乎是药香,或者什么香饼子,甚至玄幻点,是灵魂的香气。毕竟这香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似乎只有当日太虚幻境的群芳髓可比,而且宝玉闻到黛玉之香和闻到群芳髓时,是一个反应,而且也和宝玉闻到引梦香是一个反应。最奇妙的是,群芳髓虽是名叫群芳髓,却是“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所谓“卉”,就是草的总名,黛玉的灵魂,不就是绛珠仙草吗?“宝林珠树”,依旧不出黛玉。脂批说:“群芳髓”可对“冷香丸”,犹似钗黛相对!所以我大胆推测林黛玉之香和群芳髓是一体,至少是同源。


我这话题是越跑越远了,权当聊天。其实虽说林黛玉身上有和太虚幻境可联系起来的东西,潇湘馆有一个“昼梦”的意象,但却并不是我之前推测宝钗时的那个意思,甚至差别甚大。这关键就是袭人,不是袭人,不能破除这种差别。这个袭人之于宝钗的作用。因所谓“昼梦”,实不在薛宝钗之昼梦,也不是林黛玉之昼梦,更不是花袭人之昼梦,只有当引梦香,把宝玉引入昼梦,这个“昼梦”才是我要确定的“昼梦”。故此就算潇湘馆的诗上有“昼梦”,而蘅芜苑的“梦”是不符合的,也并没有什么。我把“好梦昼初长”称为“伪”,真正的真实在另一个情节上。


既然已经确定所谓昼梦,是贾宝玉之昼梦,那么目标锁定就非常简单了。就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我第二段说过,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袭人是知道的,是一个见证者,见证了贾宝玉曾经做过一场和性爱与命运有关的梦境。虽然她这个见证,不是直面见证。第三十六回,贾宝玉做了一个梦,我们不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但是知道他说了一句梦话,这句梦话是道破天机的,而且大有可追究的地方:


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金是宝钗的金锁,玉是宝玉的通灵宝玉,但是木是什么,石是什么?上帝视角的读者知道是顽石本像和绛珠之身,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可是宝玉自己知道吗?他不知道,所以他从梦里嚷出来这句话,是一种天机的道破,甚至我们可以推想,他又一次梦到了太虚幻境,梦到了[终身误]的“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而且他比第一次进步了,知道金玉是什么,木石是什么。所以他能很清楚表明他的态度。仅仅一句梦话,就可以推测出贾宝玉又一次神游太虚幻境,或许是神游上一次梦境,无所谓,我想讲的关键是,这一次的见证者,是宝钗,而且是直接见证。


一向有人,对宝钗“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不理解,好多想法,我认为就在此处:袭人是贾宝玉第一次昼梦的见证,宝钗是贾宝玉第二次昼梦的见证。宝钗坐在袭人坐过的地方,就是暗示这一联系。宝钗往宝玉身边一坐,冷香丸又冷又甜又异常地味道袭人而来,何啻当日贾宝玉刚进秦可卿房间闻到的“引梦香”?


(2022年2月7号补:贾宝玉“昼梦”内涵,应当具有一定艳情意象。袭人见证的第一次昼梦,以她与贾宝玉的云雨情结束。宝钗作为大家小姐,自然不可能和宝玉有什么“云雨情”——他们成婚是后面的事情。然而第三十六回里,对宝钗宝玉梦兆绣鸳鸯一情节的氛围描写,却具有古典艳情小说常具有的特征,这手法就犹如宝玉一进秦可卿房间,所见都是伤太真之木瓜、舞飞燕之金盘。这里面的东西大概又可以说一篇文章,只好先简单概括一下。首先是宝钗和袭人的一番对话,提到现今有一种小虫子,专在花芯里长,闻香就扑。这种描述很容易让人想到第二十八回妓女云儿的唱词:“豆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袭人为赶虫子,准备的器具是白犀麈,而犀麈就是艳情小说中指代男性性器官的常见说法,金瓶梅里指其称“灵犀”“麈柄”者是之。黛玉眼中映出宝钗绣鸳鸯之图,也必带上一句“旁边放着蝇帚子”,可知构建“宝钗绣鸳鸯”一图景,此“犀麈”是关键。用“白犀麈”赶“花心里长的小虫子”这一氛围内涵,就结构了贾宝玉这次昼梦的云雨意象,同时又使袭钗形象脉络联系,直达第六十七回,袭人又于葡萄架下见小虫子。葡萄架同样是艳情经典意象,在《金瓶梅》《醒世姻缘传》《野叟曝言》等小说中均有提及。钗袭二卿种种相互应和,是看金玉一脉故事的要线,“宝钗坐在袭人刚坐过的地方”,这是提示前后继承,不能轻看。)


其实“秦可卿—袭人—芳官—宝钗—黛玉”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链条,可以取一个名字,叫“红楼五香”:秦可卿之甜香(天香楼),袭人和芳官名字的花香(花袭人,花芳官),宝钗的冷香(冷香丸),黛玉的幽香(玉生香)。这个链条的关键在于秦可卿,或者在于太虚幻境。


最后有一个想法,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虽是袭黛相照,实则是钗黛相照。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的上一句,不就是若教解语应倾城,则袭人这朵“解语花”,何妨看做是宝钗?况且有脂砚斋的职责剧透:


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嫉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夫子哉!


那么如果后文果有“绣幕灯前,绿窗月下”,宝玉和宝钗或调或妒,取乐买笑,则此处袭人不就是为宝钗传影?


话说的很乱,但总算结束了。回归正题,我对袭人的一个评价就是,她对我理解宝钗有重要作用。此话有把袭人当工具人之嫌,如此善良、能干、漂亮的姑娘,不应当止于此,可是我却把这个看着我能给的最好评价。因为其实不止对宝钗,对宝玉,秦可卿,黛玉,湘云,她都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你很好,和你很重要,我倾向于后者,实在是对红楼梦来说,漂亮的姑娘太多了,能干的姑娘太多了,善良的姑娘也太多了。你重要,作者给你的心血多,你就精彩。袭人无疑是一个精彩的人物。


by夜黑风高大旗飘扬

评论(10)

热度(339)

  1. 共2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