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回雪

薛宝钗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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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钗对金钏事件的完美处理,却换来无尽的污蔑,是否说明好人不能做,闲事不能管?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在: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却掩了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


为什么宝钗一见王夫人训贾宝玉,就觉了八分?她是怎么察言观色,是怎么早觉了八分的?八分——不是三分,不是五分,八分差不多已经是大体的真相了。我就一直想想想想想,宝钗到底怎么一搞一搞地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察觉八分真相的?从得到金钏跳井的消息时的一无所知到交割衣服时察觉到八分的真相,前后可能二十分钟都没有,从“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到“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一大段,全部字数是1073个,就凭老婆子一个没头没尾不清不楚的表达和王夫人九成谎话的陈述,在一千字左右的篇幅内,在二十分钟的时间里,从一头懵到掌握实情,她难道是开外挂了吗?


且慢,让我从头理一理。


婆子对金钏之死的陈述:


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


宝钗的反应很简单:


宝钗道:“这也奇了。”


只有这七个字。它的情态部分是空白的,不是“若有所思的道”,不是“一脸惊讶的道”,不是“怔怔的道”,话语也没有特别繁琐,没有,“这件事情太奇怪了”,“竟发生如此奇怪的事情”,“这件怪事怎么就发生了”种种。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宝钗道:“这也奇了”。


可是你切身想一想那个场景,就会发现没有任何表述比这个更力量,更冷凝,也更说不尽道不完地让人去想。


宝钗具有强大的整合信息的能力,这个能力近于超能。我这样说有浮夸之嫌,但是如果往下看去,就发现这个形容远远不够。她越是平静,越是简约,越是沉默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冷冷的时候,她的脑内往往是在处理着超出常人想象复杂的事件。所以我一向认为,如果要挑宝钗的真人演员,一个必须考虑的特质就是,要具有对天地人事万物的冷冷的审视感。


婆子的信息有三点:


1.金钏是被撵出去的


2.金钏死前情绪并不平静


3.金钏跳井的井,是东南角上的


这三点信息都有深层的隐藏含义,这个隐藏含义可以被宝钗知道,也可以被熟读原著的细心读者知道。我试着理解,按一一对应的格式写出深层含义:


1.金钏被撵,一定是犯事了,且王夫人是贾府公认的慈心人,故金钏犯事,一定是正碰王夫人忌讳上了。而王夫人的忌讳有一项又是公开:“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走·乔]妆艳饰,语薄言轻者”——第七十四回。


宝钗从“被撵”二字可以得出以上信息,但是这些信息有极大猜测成分。就是也许有这些可能,只是还不能肯定。


2.金钏死前哭哭啼啼,既可证第一条,金钏犯事,绝不是小事,又可证金钏之死,极大可能不是意外。如果一个人情绪平稳,没有遭遇任何挫折,却无故死亡,极大可能是意外。但是一个人哭哭啼啼好几天,又没有任何人在她哭时候关心她,她的死也许就是蓄意自杀。


3.东南角是何处。金钏被撵,是撵出王夫人的屋子,由她妈妈带回家。她妈妈到底住哪,不清楚,但是东南角是什么,小说写的很明白。


丫头们回说:“南院里的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


马棚作为管理畜生的所在,一般都是设置在角,或者极靠外墙处。所以东南角上,就是马棚,而马棚一般和人住的地方有一定距离,也就是平日此地会比较偏僻——这也是为什么死了有段时间尸体才被发现的原因。金钏在马棚附近跳井,应当是刻意设计。


好,宝钗得到了这三点信息,有了对事情的一个大致判断,于是去找王夫人。她本想安慰王夫人的,没想到在王夫人口中听到另一种说辞。


王夫人说:


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


王夫人的话有以下几点:


第一,被撵是因为一件小事,第二,我倒没想真收拾了金钏,第三,跳井原是金钏的气性大


这三点其实已经和婆子给宝钗说的话里推出来的三点矛盾了。从婆子的话里,已经可以知道,第一,被撵是绝不是因为打碎东西般的小事,第二,金钏哭哭啼啼了好几天,虽然情绪一直激烈,但是早过了一个烈劲儿上来寻死的时候了,再决定死就是考虑好的,第三,在偏僻处跳井,就侧证了第二点


矛盾在宝钗心中扎根,到底是坚持之前的推测,还是听信王夫人,需要进一步了解。所以宝钗回复王夫人说:


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这段话,表面在安慰,实质是试探,试探王夫人的态度,试探事情的真相。最关键的地方在:


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


我们知道,宝钗已知的信息是:


第一,金钏跳井前哭哭啼啼好几天,没有人安慰她


第二,金钏跳井的地方是东南角的马棚,极偏僻的一个地方


然而宝钗却句句和这两点相反。她明明知道金钏哭哭啼啼,是不开心被撵,偏偏要说,她一朝得了自由空气,开心极了。她明明知道金钏是在一个偏僻的,既没有人,又没有好景致的马棚跳井的,偏偏要说,金钏是来马棚这里的井边玩的,玩嗨了失足掉井里的。再有就是,一个人来一个极偏僻的地方,玩的连脚下是不是平地都看不清,这可能吗?马棚是有什么好东西,还能让金钏玩的眼花缭乱?


明明知道事情是另一回事,句句却是极荒谬的反话,这就是一种典型的试探。


王夫人既然知道金钏跳井,难道不知道金钏在什么地方跳井,金钏跳井前的情绪如何吗?毕竟在道听途说的版本里,就有这些信息了。然而对于宝钗这一番略荒唐的言论,王夫人的反应竟然是:


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


注意,宝钗的言辞,其实不止是基于道听途说的版本而荒唐,就是单看这段话,也是逻辑bug重重,金钏又不是小孩子,又不是醉汉,又不是失心疯,又不是傻,怎么可能因为玩而失足掉井里。可是这么荒唐的话,王夫人的反应竟然好像是,宝钗你言之有理。


这反应在慧性灵心的宝钗眼里,究竟意味着什么,就是很明白的。众所周知,一个谎言总是要在另一个谎言的掩盖下才能继续存在,王夫人既然第一句说了谎,她就不得不被架起来烤,别说宝钗的话荒唐,就算再荒唐一倍,王夫人也不得不应声,她是完完全全被宝钗带着走。这时候属于骑虎难下,只能悻悻接招。多荒唐的言语,也要顺着接下来,是因着前番言辞的虚假。如果说宝钗之前的判断只有三分,现在看王夫人的反应,也有五分了。宝钗能迅速掌握事情真相,和这一回合的试探有极大关系。如果没有这一段看似冷漠荒谬的试探话语,还没有办法断定王夫人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等看到王夫人训贾宝玉,却又在她来之时禁声的场面,这个五分就上升到八分了。而且因为贾宝玉的在场,又对金钏被撵原因有了大致的猜测。其实王夫人见宝钗过来反而和宝玉闭口不谈的逻辑,和我上面说的,王夫人说:“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是一致。都是心虚的遮掩,这心虚来自宗教——王夫人原信佛教和道德的压力,是一种似乎稍显弱势的顺承——这种弱势是精神上的,甚至王夫人自己都不自觉。她毕竟也太怕事了些。


其实说起来,根本没有人可以在宝钗面前强势。宝钗这短短一千多个字里,体现的能力,素质,都绝非一般能想象。作者对她此番情节要展现的性格特质,其实并不是所谓善于劝解人啦不封建迷信啦这种东西,那些东西都很肤浅,也很无聊。其实我很偏激的讲,和宝钗有关的任何情节,都在写强大二字,不是德不是善不是才不是貌,就是强大,一种很独特的强大。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她困扰,没有任何事情牵绊她,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她理解的范围外。滴翠亭,不是大事,一分钟解决了,金钏跳井,只要作者给一千个字,从无知到明了八分,惜春,湘云,邢岫烟,林黛玉,她们的难题大事,在宝钗这里轻易地就好像过家家,她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可以平沧海澜波。说的难听一点,宝钗的一整个过程,根本就不是做好事的过程,而是一个,让失控的信息重回在可控制状态的过程,这是独属于强者的需求,可以理解成精神“洁癖”。王夫人命两个婆子跟着宝钗,宝钗找到衣服,大可以交给婆子,让婆子带给王夫人,也省自己一趟路。可是宝钗偏偏要自己送,自己再跑一趟,除了礼貌之故,大概也是惯于掌控的强者对未知的不甘使然。她需要去王夫人那里再验事情真相。所以它这个过程,是薛宝钗放大光明眼的过程,宝钗放大光明眼,则无事可在眼皮下遁走。


其实作者一直在有意塑造薛宝钗的强大掌控力的特征,这种塑造我几乎每一个章节都至少能找到一个。很多人喜欢用道德诘问宝钗的行为,其实是心理上的弱者忌惮她人的强大。就像滴翠亭,读者看她好像看一个怪物,为什么她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她的解决办法是没有瑕疵的吗?不可能吧?一定有瑕疵……她解决金钏这个事情呢,有没有瑕疵?一直在问这些东西,其实这是很无聊的,因为道德本就是一种难解的东西,大多数人以为的道德,只是善罢了,真正的道德有时候会以不那么“道德”的面目出现。我告诉自己一句话,当你致力于找一个人的瑕疵时,往往是因为你力有不逮。你对她的世界,无能为力。


  


by夜黑风高大旗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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