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回雪

薛宝钗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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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选一样东西来代表黛玉,一样东西来代表宝钗,你会选择什么?

宝钗是针线,黛玉是帘。


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并不是将之比喻,而是宝钗和黛玉这两个人物形象构建的一个要素,她们的精神塑造和情感表达的一个核心。从这个要素和核心出发,铺展她们的故事。铺展的过程给本体(针线和帘)带来变形,有时候体现为泛泛化,有点像灯火照过模型,打在墙上出现模型的影子。她们的故事就不断出现这样的“模型(针线和帘)的影子”。


判词中宝钗为“可叹停机德”,黛玉是“堪怜咏絮才”,其典故一是乐羊子妻停机断杼,一是谢道韫咏雪。那在宝钗判词中体现的针线影子,是“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的织作过程,在黛玉判词中体现的帘的影子,则是“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的满天飞雪。


以居所分析。宝钗的蘅芜苑无一花一木,所见只有许多异草,这些异草呈现的姿态,“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层层叠叠的万缕千丝,是明明白白的丝线触感。其所用动词如牵、引、垂、穿、绕、萦、飘飖、盘屈,又使人一旦思及画面,好似那山石变做了织机,檐柱化做了梭子。宝钗在蘅芜苑“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的行为,也与蘅芜苑的意境高度相合。黛玉的潇湘馆具有幽僻清净的特点,这得益于潇湘馆的门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则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翠竹为屏,芭蕉为障,使潇湘馆一有风过便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优美情致。越过千百竿翠竹至潇湘馆,又有“湘帘垂地”,掀开湘帘,又有“磊着满满的书”的书架,看过书架,则又是“满屋子里东西”。黛玉的人,隐藏在这一层一层的屏障后,神秘孤寂,犹如她的玲珑心机,使人一眼难望尽。


大观园宝玉为蘅芜苑及潇湘馆写诗题,同样重点突出宝钗的丝线感和黛玉的帘。蘅芜苑是“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前句是草之软,后句是草之柔;潇湘馆是“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前句是竹密,后句是帘稀。蘅芷清芬尾句“谁谓池塘曲”还是说草,有凤来仪尾句“莫摇清碎影”还是说竹,总不离其特点。


而从和宝玉的关系来看,针线是玉钗间拉进彼此距离的道具,帘则是黛玉对宝玉情感表达的现实喻体。


诗社之前的玉钗故事,重要且有推进意义的,第一是第八回见金锁比通灵,宝玉探望生病的宝钗,“跨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曹公打造的玉钗重要见面,就是让宝玉看见宝钗做针线。第二是巧结梅花络,宝钗提议用金线与黑珠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与通灵宝玉相配。这一节虽不是宝钗亲自动手念丝弄线,但是是贴身丫鬟莺儿动手,且是自己出的配色主意,所以无疑是“针线的影子”。第三是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宝钗见“活计实在可爱”,于是拿起针来代刺,在绣到两三个花瓣时听见宝玉的梦中喊话。三次的玉钗故事,都和针黹丝线有关,这里面的内涵在下面分析“针线”对宝钗形象的构造中再说。


黛玉对宝玉的情感表达是帘,怎样理解,最直接的当然是作者所言“因你既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的两厢隐瞒。但更切实地说,在他们故事里出现的“帘”,是象征着黛玉心房开闭的湘帘。第二十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宝玉午间到潇湘馆,在窗边听到黛玉念西厢记的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时黛玉心房呈对宝玉打开的状态,所以宝玉便可“掀帘子进来”。第二十七回芒种节,不过一夜之间,黛玉对宝玉便呈现闭门状态。当宝玉来找黛玉时,黛玉不搭理,只对紫鹃吩咐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把帘子放下来,就是谢绝之意。宝玉一掀帘,两人亲密至可“给你个榧子吃!”,黛玉一放帘,两人就冷落至“谁知你总不理我”。“帘子”是黛玉的情感表达,以此为一斑可窥之。


在人物形象上,“针线”是宝钗每日的生计,用小说的话说是“十分乐业”。“针线”是宝钗和人社交活动的打开通道:袭人会和宝钗一起打结子,湘云会和宝钗闲话说自己在家做活的烦恼,宝钗的丫鬟莺儿会给探春打络子会给黛玉编花篮。更深的说,“针线”是石头神话与宝钗的第二个联系(第一个是金锁:好知运败金无彩)。女娲补天虽不用针线,但是流传下来的传说,已经变得同针线有关。女娲补天传说是正月二十号,叫天穿节,天穿节的后一天,正月二十一号,是地穿节。这一日有习俗,宋·葛胜仲《蓦山溪·天穿节和朱刑掾二首》记:“天穿过了,此日名穿地。横石俯清波,竞追随、新年乐事。”所谓“横石俯清波”,就是下河摸有孔的石头,然后用彩线穿起来,是曰“穿地”。这就是女娲传说和“丝线”关系的演变发展。而正月二十一,红楼梦写就是宝钗的生日。用彩线穿天然有孔的石头,则又与“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实质相同,因为通灵宝玉就是天然有孔的石头。


女娲传说发展出的“穿地”风俗,作者写给宝钗,用“针线”内涵点出。作者同时又自己发展出一个“石头历世”的神话,写给贾宝玉。并以针线和通灵宝玉联系起来宝玉和宝钗的故事,发展他们的互动(针线链接的有梅花络、绣鸳鸯,通灵宝玉链接的有比通灵、射覆),在他们的命运发展上,也总时时伴随着针线和通灵宝玉(针线是停机德,通灵宝玉是敲断玉钗红烛冷),这就是上面说的,要解释的玉钗故事和针线相关的部分。


帘子对黛玉的人物塑造,在诗中犹见突出,因为黛玉是一个向内发展的人,她和别人的互动不多,平常喜欢写诗。她的诗也总离不开“帘子”,有的帘子是真实的帘子,有些就经过了泛化,就像千百竿翠竹、满天飞雪一样,有“帘子”的喻感。海棠诗是“半卷湘帘半掩门”,葬花吟是“落絮轻沾扑绣帘”,桃花行是“东风有意揭帘栊”,这些都是具象的帘子,写的就是潇湘馆的一卷湘帘。及至有了繁复的景物笼罩描写时,那些景物,则喻化成“帘子”,比如秋窗风雨夕描绘的“连宵脉脉复飕飕”的暴风骤雨,使本来就被翠竹屏、芭蕉障遮映而和外界重重隔开的潇湘馆,又多了一层无尽的“雨帘”。使幽僻的潇湘馆更有“寒烟小院转萧条”的似已被众人遗忘的凄凉。其实,在葬花吟和桃花行中,也不乏秋窗风雨夕这样的漫天漫地的狂乱感,桃花行更是直言“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其多其密,可想而知。黛玉在诗里抒发的感情,总是不为人知的,频繁地用帘子来表达情感,或许是她这一心理的体现。


在美感上,以“帘子”联系黛玉,有小红一例。小红(林红玉)是林黛玉的分身,贾宝玉曾找她,但“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脂砚斋批说“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然而这个隔花人远的情调,出自《西厢记》的莺莺,写莺莺思春想张生,篇幅与黛玉发幽情的那句“每日价情思睡昏昏”相隔不过百十字。贾宝玉如此看林红玉,却好似在看着林黛玉,世外仙姝的寂寞邈远,有情人间两颗心此时如张生莺莺般的不可互知,就是“隔花人远天涯近”得令人无限惆怅。

by夜黑风高大旗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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