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回雪

薛宝钗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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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良缘在前,绛珠仙草还泪在后,为什么不安排金玉相恋?

谁说“金玉”没有相恋?


金玉如果不相恋,林黛玉哭那么多次,难道次次都是她戏多疑心病重吗?


金玉的相恋,对贾宝玉来讲,是“戕宝钗之仙姿,无爱恋之心”,对薛宝钗来讲,是“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


何解?


以cp粉脂砚斋说宝玉待宝钗的常态,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冒渎,故不敢狎犯也”,然而宝玉私下写东西,却是“戕宝钗之仙姿无爱恋之心”,这就是一向“欲近”之心,不敢口诸而付于笔墨,寥做打发。至于宝钗待宝玉的常态,又是“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然而一时情急出口言语却“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这就是情到深处情不自禁,实不能再如以往“反成远离之端也”。


金玉的彼此爱恋深情,是暗笔写来,不同于宝黛间青梅竹马之谊的坦坦荡荡。然而既实有之,便不能否认。这个不能否认是对宝玉宝钗,也是对黛玉。黛玉不能否认,所以黛玉才会不安,才会各种“无理取闹”。第二十八回黛玉对宝玉说,“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做保证,“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然而只过了有226字的篇幅(也就是十分钟的样子),宝玉便看着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不觉的动了羡慕之心”,直接把刚刚的保证忘到九霄云外。接着第二十九回的林黛玉“痴情女情重越斟情”,很难不说是宝玉的无效保证带给了黛玉危机感。二十九回张道士给宝玉说亲,黛玉发作,“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的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杀性子”,然而宝玉“听他说“好姻缘”三个字”,便要砸玉,张道士的好姻缘和玉有什么关系?很明显他是知道林黛玉心病在宝钗而不在张道士。但他无计可施之下的砸玉之举,反而证明他在宝钗问题上所做解释与保证的苍白无力。所以林黛玉在贾宝玉砸玉后,依然对宝钗战战兢兢,不敢放松一步。第三十回,看见贾宝玉无意间奚落了薛宝钗,林黛玉心中便“着实得意”。这种不健康的扬眉吐气心理,能体现她对宝钗给她的压力的恐惧感,这恐惧之深之切,已经到了对宝钗之难堪狼狈存有幸灾乐祸之感。又在第三十四回,看到宝钗形容憔悴眼中含泪,出言刻薄其“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这种心理和前面的“着实得意”一致,昨天晚上贾宝玉给她送去两张旧帕子,使她有了爱情角逐的胜者之感,从前的黑云一扫而去,如今满眼都是晴天。一转攻势的得意感使她忘掉了忠厚与谦卑,一个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打趣自然称不上和善,有时候甚至是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揣摩尽了人心。然而她却忘了,见了棒疮只会掉眼泪的自己,其实更符合她刻薄宝钗的这句话:妹妹自己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


之所以分析这个过程,是说明金玉的暧昧朦胧,其实就是林黛玉还泪的心理组成要件,正是宝钗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令黛玉不安、惶恐、压抑、痛苦,才有她的哭、泣、涕、啼,她的还泪。红楼梦从来都是这个过程:宝黛的爱恋期,宝玉心念着宝钗,而与黛玉求全之毁,“终有嫌疑”;玉钗的婚姻期,宝玉又想着黛玉,而与宝钗美中不足,“到底意难平”。两段关系里,实际都没有全身心的交付;没有童话一般的爱情,只有滚滚红尘的情欲拉扯,最后是谁也对不住,只好“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自惭自怨到极点了,期期艾艾说一句“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似乎万境破灭后也就这点意思还在,也就这点真情。


林黛玉对贾宝玉知根知底,知道“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因此每一次为金玉和贾宝玉闹的别扭,其实是越闹越不好。因为那不止说明林黛玉在意金玉,贾宝玉同样在意。在意而不承认,解释而行不通,保证而屡违背,于是只好摔玉,无能为力到这份上,其实就是天命难为。


宝玉对宝钗的拒绝,有点像对天命的拒绝。他为宝钗动的心不是假的,看见宝钗的美丽而痴傻,看见宝钗对他的关心而忘掉疼痛心中大畅,这些也都不是假的。那他的拒绝就是假的吗?是扭扭捏捏想要不敢吗?也不是。一方面当然是他已与黛玉互有爱情,不敢相负,另一方面是他与宝钗的关系,本来就存在宏观主旨和微观价值的龃龉。宝玉对宝钗的拒绝最明显的是第三十六回,宝玉梦里说“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在分析他的拒绝前,要先说他的肯定。这个逻辑和林黛玉的逻辑一致:为什么你不让我提金玉,是因为你心里在意——为什么贾宝玉在梦里也如此激烈地表达他的“真心”,因为他本身就困扰于对宝钗和金玉的在意。试想如果宝玉对宝钗不屑一顾,或者如对湘云一般只有亲戚之情,何来梦里也在思虑着金玉与木石,正是入了心,成执念,才有入了梦。


他对宝钗的眷恋和羡慕,处处细节可表,难以一一赘述。但对宝钗的拒绝,如果片面化成一个“宝钗虽好,情定黛玉”的唯心论,无疑会扁平化贾宝玉,扁平化红楼梦。宝玉对宝钗的拒绝,是一种全面的、深刻的、就像一个房子按着它的地步打造它的家具一般,按着贾宝玉的灵魂,打造一个“他拒绝”。回到贾宝玉的梦话,作者对其的定义是“梦里喊骂”,用词很有感情色彩,所以宝玉究竟在骂谁?骂金玉良缘吗?依我看并不是,他骂的应该是和尚道士。再回到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袭人用计让宝玉答应她三件事,最后一件便有“再不可毁僧谤道”,从这里看出来宝玉平日对僧道的态度,大抵是批驳诮谤,很是不屑的。宝玉的母亲王夫人,白纸黑字点出来她“最爱斋僧敬道”,毁僧谤道的儿子与斋僧敬道的母亲之间,回想他们的一个对话,就变得微妙起来。第二十八回母子天伦之乐,王夫人说“如今我也糊涂了”,宝玉回:“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糊涂了。”虽则是一时的玩笑,但却像长久的牢骚。王夫人的回应也很有趣:“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儿子打趣了母亲一句,母亲便要找父亲撑腰,王夫人有这么计较吗,况且她和贾政也不是这样嬉笑调骂的关系。知子莫若母,袭人知道宝玉毁僧谤道,王夫人不知道吗?所以她的“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实在像她听清了贾宝玉的言外意思,而给贾宝玉的一个警告。贾宝玉对僧道的态度在这两件事情上可见一斑,所以对于从僧道那里来的金玉姻缘,他便有了天然的厌恶与抗拒。那么话再说回来,林黛玉一说“张道士说的好姻缘”,贾宝玉便要摔玉,其实就是这个张道士说的姻缘和宝钗那个不知道那里的和尚说的姻缘重合了,于是宝玉的厌恶感直线up,索性把万恶之源“通灵宝玉”摔了,大家一了百了。就是这样,金玉姻缘踩到了贾宝玉的第一个雷点,然而它还有叠buff。贾宝玉和薛宝钗的金玉姻缘维系在通灵宝玉和金锁上,而金锁与通灵宝玉的一对感又维系在它们的篆文上。用小说贾宝玉的话来说,是“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也就是说宝玉和宝钗的一对感,感在了“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十六个字上。让我们再回到第十九回,请出全场最佳花袭人,她劝宝玉的第一件事情,是“再不说这话了”。这话是什么话?是贾宝玉一番,“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清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的大肆美化毁灭倾向、处处透露虚无主义思想的感言。袭人让宝玉不要讲,宝玉答应了,但其实一直到第七十一回,宝玉的死亡倾向依然深厚,他表达了“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的消亡感,发出了“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混子宣言。他是如此虚无、如此即逝即消的人,所谓的“仙寿恒昌”和“芳龄永继”,就只会沉重得让他觉得可笑,亘古到让他心生恐惧。他完全理解不了这十六个字,甚至也不想理解,他脑子里全是有一天算一天,有今生无来世。非常怀疑他其实还认不准揣摩不透,只是看了一眼,灵魂就开始抗拒,就不想这些。太过庞大并且与己不合的事物压下来,所做只有沉默,宝玉的梦中喊骂,已是极压抑后的反弹了。


悲哀的是天命就是天命,贾宝玉的拒绝,只能是白日梦的呓语,日晒云消了无痕迹。事实上,正是贾宝玉不得不和宝钗有的婚姻,红楼梦小说的主题才透了出来。贾宝玉越是想着毁灭,这个故事越是在大荒山的石头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他越是毁僧谤道,作者越是写他的石头是和尚带下来的,他的命是石头救的。这其中有几分黑色幽默的味道,天底下尽是事与愿违,所以天底下尽是美中不足,尽是繁华一梦万境皆空。宝钗是唯一听到宝玉梦话的人,总可算让那白日梦不太烟消雾散,所以她在日后分别之时,就多了份从容淡然,大概有一种“事情果然如此”的安定感。但是漫漫长夜,依然有“敲断玉钗红烛冷”。人的感情在命运的齿轮下显得十分渺小,但是齿轮来来回回轧了几圈,却也会不失欣喜地发现它还算够坚韧。红楼梦里渺小而坚韧的感情,一个是怀金,一个是悼玉。

by夜黑风高大旗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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