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浦回雪

薛宝钗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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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多人讨厌薛宝钗?

因为你们想的太不可爱了,get对了点就发现薛宝钗实际上超萌的。


我知道这很颠覆认知,但是不要急,你先忘记教科书灌输的东西,摒弃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 ,忽略网上流传的阴谋论,再慢慢看。


薛姑娘第一个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看着随分从时,实际上很怪。


长辈们怎么说她?薛姨妈认为“古怪”贾母认为“离格”贾政认为“不祥”。


这都是基于薛宝钗的女性身份评价的,她的表现太特殊了。


先从最表面开始说。


她不喜欢别的女孩子喜欢的东西,从不涂脂抹粉,也不要摘花戴柳,乌云似的头发也不好好弄个发型,只随闲挽着发,身着素净旧衣,不爱富丽闲饰,和尚让戴金锁还嫌沉甸甸只放衣服里面不外耀,薛蟠带回来的礼物她只对泥人有兴趣……


你不要看曹雪芹写她什么鲜艳妩媚,什么绝色人物,什么宝钗之仙姿,就当她是个讲究的女子,你抛开这些直接看薛宝钗的表现,她是半点不在乎外形啊!姐你还能再毛躁点吗?贵族男性都没你这么糙,古来哪一本小说里都不会写一个小姐这么随意 

  

人家姑娘是脂粉香娃,连大冬天都爱打扮的漂漂亮亮新巧奇特,不是拦腰系带子扮男装跌进雪里,就是大红羽纱,身上环佩作响,容貌施脂若桃花,人家是多么夺目!这副群艳图里,唯薛姑娘以莲青撞冷色,一点清素出彩华


她物欲很淡,才子佳人话本里都会写小姐多么精致,多么会生活,多么闺阁秀气,这是对理想女性的追求,就她,什么古董玩器、精巧物什、漂亮屋子、珍馐美食都没兴趣,偶有雅兴也是去喂喂鱼、赏花枝、扑蝴蝶、看舞鹤、清晨觉春寒,启窗察看微雨打湿青苔,只青睐自然之美。


从住处看人,潇湘馆收拾的比大屋子还整齐,怡红院比上等的绣房还精致,秋爽斋阔朗舒展别有气象


宝钗在一片奢华精致中独居于雪洞,屋里唯一的装饰是土定瓶伴菊花


雪洞出自何典?


东坡有《雪堂记》:

  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


《王伯安书舍》:

  “祛俗入深院,闭门古抄书。草盆生意满,雪洞世情疏。”


潇湘馆的翠竹用了娥皇女英典故,有凤来仪贵气不凡,都是美丽高贵女子的象征。

  

而蘅芜苑遍种屈原笔下的香草,不见富贵气息,只是“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


撷彼芳草,生洲之汀采而为佩,爰入骚经。偕芝与兰,移植中庭。取以名室,惟德之馨。


曹雪芹给她的用典全是高洁士大夫相关就算了,她行动上也没有小姐该有的讲究做派,居然跟底层人物处的不错,和莺儿在一个榻上描花样子,没品级的靛儿也能跟宝姑娘玩笑,万人嫌的贾环也能在梨香院的榻上玩游戏,连自己姨妈最反感的赵姨娘她送礼也一视同仁,还关心伙计吃没吃饭。


倒是她对当权者的尊重仅限于亲戚小辈的礼数,比如贾府给她过生日,她在席上点老人爱看的戏,听说姨妈的大丫鬟死了,去说点符合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劝慰,姨妈暗示她拿衣服裹尸她也顺着同意。


但是脱离了应有的礼数范围之内,她对这些当权者一步也懒得做,一副“老娘懒得废话”的样子。


——贾母不喜雪洞太素她不辩解一句,给她找东西收拾屋子她也不顺承讨好;元春省亲的颂圣诗她敷衍写就;元宵灯谜她都不知道写点喜庆热闹的,贾政看着都觉得不详;对“流俗”的表姐王熙凤一向不交好;抄检大观园她对着李纨尤氏犀利输出,王夫人都被她噎的无言以对……


宝姑娘是真的傲上而怜下,她不光对下人友好,还暗中周济贫寒的岫烟,主动把岫烟给薛蝌配对一双两好。


妾在古代地位低下,薛宝钗却并不忽视香菱,特地要求带她来大观园享受青春之乐,成就了香菱最美好的时光。

  

课本拿香菱学诗批判薛宝钗傲慢,但宝钗并没拒绝香菱,是叫她先跟大家打招呼回来再学,香菱问她诗句如何,她也给香菱点出问题,开玩笑香菱和湘云是诗翁。


宝姑娘讽刺世人,但人家不像有些酸儒就一张嘴,她是实实在在的,在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贯彻“达则兼济天下”。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也完全没有三六九等的分别!“看贾环亦如宝玉,毫无他意”合着人家心里看凤凰和冻猫子就是平等的!你看下九流的戏子都瞧不起贾环,薛姑娘真是个奇迹。


你说,一个人对当权者摆脸子不讨喜,但她的人缘却在弱势群体以及品格高贵的小姐中非常好,这说明什么?


甚至她最受诟病的滴翠亭事件,都是因为宝钗在这方面也和一般的古代贵族男女不一样,才误导了读者的意识。


你仔细看书中全部撞破秘密的桥段,你会发现——听见秘密并撞破的人都处在占理的位置, 被撞破的反而自觉理亏被捏短处,甚至磕头大哭跪地求饶。


这才是所谓“人急造反狗急跳墙”。


在当时而言,你有隐私是自身有罪,别人听则不算过失,连秦钟作为少爷被抓包私情,都要通过陪睡堵住宝玉的嘴。


丫鬟私相授受若被揭发,下场自不必说,只有千方百计求主子的份,那还敢说主子不好?敢得罪了主子曝光你就完了。


全书中,只有薛宝钗是听见私情后,还会在意“猫儿狗儿”一样的丫鬟“臊了”而遮掩的人,唯一没有针对别人隐私嘲笑、斥责、提要求的人,说找黛玉是因为只有黛玉没去园里祭花神,纯粹给自己一个不穿帮的过路理由,当时稳住你别哭完事。

  

连现代人看见宝钗的心理活动都会下意识代入平等思想,才以为她是怕祸,三角恋思维发散,认为金蝉脱壳是对情敌祸水东引,这属于古今观念不同造成的误会,然而这误会全是薛宝钗会考虑丫鬟的感受造成的(笑


薛宝钗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也不能跟普罗大众共情,她对死人、出家都毫不在意,连基本的好奇心都没有,打听都不打听,只顾着生者的事,太冷漠了。


但,一个人的情绪反应和道德水准没有关联,周朴园尚且为死了的侍萍哭,但他愤怒于活着的侍萍,逝者已矣,人们对逝者的种种关怀,实质是为了生者。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薛宝钗是老庄的理念。


她博古通今,早早参禅,一看宝玉的偈语就知道他以什么路径悟了,她不喜欢牡丹亭西厢记这些风靡的才子佳人戏,她喜欢听寄生草,喜欢鲁智深这样的侠。


她骂人都骂的隐晦,讥讽贾雨村大热天还总是来贾府,是化了《嘲热客诗》的典故,讽刺宝玉用了杨国忠攀附杨贵妃鸡犬升天,讽刺宝黛用《负荆请罪》。


她从来不伤春悲秋,从来不寂寞忧郁,也不以自己的才貌自傲自怜, 从没有遣怀诉怨的闺阁幽怨。


她从来不写前人作过的文章,她不喜欢限韵,她写诗从来翻新,还翻的好气力,气象浑厚。

  

  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

  

  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算的上。我又有了一个。”

  

  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


别人的海棠诗娇媚可爱,她却毫无情致缠绵闺阁字迹,只是清洁自厉。


别人写螃蟹诗都是“红香”“公子”的富贵声调,她却能从小小一蟹中讽刺骂世。


别人咏絮都发悲声,只有她居然翻新出了气象,从苏轼《定风波》的脉络。


这不是她有意雕琢,你看芦雪庵联诗,她在一众“寂寞封台榭”“锦罽暖亲猫”的句子里说“鳌愁坤轴陷”。


行牙牌令这游戏场合,她咏的都是李杜唱衰之作。


她连和黛玉“兰言解疑癖”都要从自身之外联想到世道污秽,愤世嫉俗,骂那些不能辅民治国尸位素餐的禄蠹国贼糟蹋了书,说如今庙堂没有好的。


我当时就惊了,你姨夫,你舅舅就是朝廷里的人,你直接一竿子打死,你还跟人家侄女说,你是真的头铁啊!你说话也太实在了,真是半点也不避讳啊。

  

她半点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贵做派,对世道特别了解,认得当票,知道世面上人参造假的手段,连盘子不抹酱汁直接烤容易炸她都知道。


我不明白为何有人觉得薛宝钗没有少女的生命热情?


世界上也有一种女孩子,不撒娇,不蜜糖,不哭闹,不关心容貌,不喜欢玩器,天性就更多关注政治、民生,关照弱者,思考社会弊端,爱做学问,不以儿女私情为念,相对诗歌,更喜欢庄子,对于言情作品,更喜欢有哲思的文艺片。


“不为檀郎留玉佩,只怜贫女失罗衣”。


她最可敬的是——没有因看破了生活的毫无意义、失望于污浊滚滚的社会就与世隔绝,没有关起门自己清高不理世间洪水滔天。


她只是冷自己,她多余的热情全倾泻在对社会的责任心,努力打理薛家,一直为他人排忧解难,看不下去纨绔做米虫会劝读书,连伙计们没吃饭都扎实记得。


安睡在象牙塔里进行精神善良最是容易,为生死之事流几点眼泪,接着各人管各人的才是大众习惯。


薛宝钗是经历了社会污浊还能洁白,看淡了人生悲欢还肯帮助生者过好生活,这是风雨不改的善良,真正的慈悲。


这才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才是山中高士晶莹雪。


她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即使在闺阁之中,她也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去做她能做到的一切。


别看薛宝钗会废话些什么我们女子份内的事,但是她行为上从来不把自己当女孩子,她玩笑说探春小姐不接地气,就一副自己不是小姐的样子,跟宝玉说什么你不中用,你过来之类的,全是男子口气,大家都觉得她的雅号应该叫君,薛姨妈说湘云一个小姐不认识当票是应该的,下意识把自己闺女排除在小姐之外了,宝钗在薛家估计更爷们……

  

怪不得她莫名其妙招少女喜欢呢,不光是大观园的妹子,我看着她都特别想脱口而出“给个姬会”!因为她就有种很攻的感觉,妹见弯属性。


很多人对她的看法,总是鸱观鹓鶵


她的“送我上青云”总是被骂成追逐名利,这冤枉也很像她。


薛宝钗笔下的青云


是嵇康的“早有青云之志。”


是王勃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是陶渊明的“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


是庄子的“九万里风鹏正举,其翼若垂天之云”


读懂临江仙,才能了解薛宝钗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我引用一位知友最精确的解读:


在一个三维的空间里,宝钗把空间分割成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平视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她看到白玉堂前蜂团蝶阵被东风吹得乱纷纷,白玉堂是说富贵人家,“贾不贾,白玉为堂金作马”。

蜂团蝶阵就是在富贵人家那里打秋风的食客清客,爱慕虚荣,攀慕权贵的人。宝钗对他们做出了辛辣的讽刺。

第二部分,是尘埃与流水,是俯视的空间,宝钗也不愿在这样的空间存在,那意味一种不由自主的人生和毫无价值的命运。

第三个空间,就是宝钗向往的空间,这个空间没有不由自主,没有英雄无用武之地,更没有长安涎口盼重阳的尸位素餐的人,那里只有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旷达超脱,在那里,有真正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的人才。

宝钗这种心境,是完完全全和她治家时说的不自弃是一致的。绝不存在什么追名逐利,否则是侮辱我国浩浩汤汤的文化语境,贬低的是曹雪芹的思想高度。

宝钗的上青云,是既不愿在流水尘埃里委顿,也不愿在白玉堂前和蜜蜂蝴蝶乱纷纷,于是就直上朗朗晴天的君子追求。


她是那么一个不愿和世俗同流合污,讽刺世人眼前道路无经纬的山中高士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得好气力,自然是这首为尊。”


连我读书至此,都直欲浮一大白,击掌三声为薛姑娘敬,好!好!好!


林黛玉是古典美女形象的集大成者,是东方女性美的最高峰,她有湘娥的泪,有杜丽娘的自怜,有冯小青的幽怨,有叶小鸾的幼而慧、娇而夭…

  

论袅娜纤巧,风流婉转,至灵至性,风月情浓,无出林黛玉其右者,写女子笔力到此,应该是极致了。


而曹雪芹居然还能另辟蹊径,写前所未有之薛宝钗,她身上承载了中国传统士与君的精神,她记载了曹雪芹对黑暗世道的深恶痛绝,她是一钟愤世嫉俗的震撼鸣响,是对熙熙攘攘争名逐利的辛辣讽刺,是鄙夷腌臜官场发出的冷笑,是对自身无能为力提刀上马改造社会的自嘲与悲哀。


薛宝钗的冷与热,正是发自作者的胸腔肺腑


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住;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


这才是他写薛宝钗,这才是他写士大夫


我朋友说过一段话,深以为然


把薛宝钗当成俗套里给男女主拨乱的小人,不仅是美学品味低微,这现象反应出的更悲哀的是

——他们心中只能把人安在一个固定的扁平位置,叫她符合对跳梁小丑的一切安排,然后顺理成章移恨于第三者。


甚至你去解释,他们会为你阻止了他们的情绪发泄而不满,认定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因为了一己喜恶才去不平,他们难道就没有对文学,对美,对作者的一丝丝相信吗?甚至他们也完全没有别人会有这种相信的意识,这种全民狂欢亵渎文学,才让我觉得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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